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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小瑜心里不痛快,婆婆对她是比从前好了,可是对穆小让更是眉开眼笑,好像干女儿比儿媳妇还亲,这算什么道理?究竟是一家人亲,还是外人更亲呢?自己在这个家里又算什么人,处在什么位置?

过了一阵,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儿,穆小让从小就在佟家出来进去,和佟家的老闺女一样,婆婆对穆小让好也正常。再说了,小让和她年纪相差那么多,难道还要吃一个小孩子的醋?或者真像佟一琮说的,她得了孕期综合征?

佟一琪看出了程小瑜的不快,一个劲儿地炫耀:“咱家小瑜可真是命好,昨晚第一个饺子就吃到钱,今年就等着在上海发大财了。”语气夸张,让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。

程小瑜开心了,这个大姑姐为人实在是好,时时处处为自己撑着脸面,这使得她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。

穆小让不理程小瑜,拉着安玉尘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。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对亲母女。

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让,拽着可心玩得热火朝天。她本来就是要强的性格,气起人来,更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鬼把戏和小手段。她在心里较着劲,倒要看看,这是谁的领地,谁说了算。

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,对视几眼,同时挑起眉毛,不约而同地出了屋,又不约而同地嘟囔出一句话:“女人的心事你别猜。”接着仍旧是一个抡拳、一个拍掌。

“说吧,又有什么新鲜事?”兄弟多年,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,眉毛挑起是准备爆料,而且是狠料。

“初九,有家玉石店开业,全是河磨,不少人去赌石,看热闹不?”

“全是河磨?看来老板是相当有实力了。不过初九……恐怕不行,我答应陪着小瑜去看她奶奶。要不下次回来再去?”

“你就差这几天了?别说我没提醒你,人家可是新开的店,全是河磨,开窗的半赌原石,可遇不可求的机会……现在河磨越来越少了,去晚了,让人家选走了,你不眼馋?”(开窗,即在赌石仔料上切掉一小块外皮,露出一个口子,这样的做法被称为开“窗”,人们可通过开窗的地方观察其内部有没有玉料。)

“你别激我啊,不过怎么定了正月初九开业,这也太早了。”正常情况下,玉店的开业时间都会在正月十五之后,提前了这么多天,完全不合常理。

“西山赵瞎子算的日子,大家都信赵瞎子,算得灵。”

佟一琮还是担心和程小瑜的约定。两人最初约好初二之后去看程小瑜的奶奶,后来改到初五,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动提出改到初六,现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几天,程小瑜能同意吗?咋编这个谎?

程小瑜还是同意了,架不住佟一琮的软磨硬泡,他自然不会说是去看赌石,只说是穆明跟老同学的约定,要是不参加会让人笑话。他说:“全是男同学,好哥们儿,不去好吗?穆明那个‘妻管严’都去了,我不去不得被人家埋汰死?”好话说了一箩筐,程小瑜才点头答应,佟一琮兴奋得差点儿没把程小瑜扔到房顶上。

怀孕初期,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应除了恶心呕吐,就是犯困,随时随地上下眼皮都会向一块儿集中。两人说了会儿话,程小瑜就依偎在佟一琮的怀里睡着了。佟一琮的两眼瞪得滚圆,精神得像注射了兴奋剂。这几年,虽然人在上海,关于岫玉的各种新闻,仍然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地灌进佟一琮的耳朵,不说别的,光是关于河磨玉的新闻就已经多得数不清了。

《矿产资源法》和《岫玉资源保护条例》根本阻挡不了利益的**,为了能采到河磨玉,河磨玉的主产地岫岩县偏岭镇,大批人马蜂拥而至,人们发疯一样地在河里捞。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,现在河磨玉是一石难求。手里有河磨玉的藏家好像达成了共识——如果想把一个东西卖出去、卖个好价钱,最好的办法,就是在这个东西上面标上两个字:不卖!所以,现在基本上就是有市无石了。这是商业竞争中的手段之一,还是很多其他的手段,当时的佟一琮并没有细想。

一家玉石店开业,专门销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对于佟一琮来说,绝对不低于当年程小瑜对他的**。

深夜,程小瑜翻了个身,从佟一琮怀里滑了出去,依然睡得很香。

佟一琮给程小瑜掖了掖被角,活动下已经被压得麻木的胳膊,仍然睡不着。关于赌石,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。

整个玉石产业链,包括采挖、开料、设计、加工、成品交易、拍卖各个环节,都有成本和收益,都能得到合理量化,做到相对公平、透明。即使发生以假乱真、以次充好的事件,也是单方面的欺诈。

赌石不同,赌的是原石,无论是硬玉翡翠,还是软玉岫玉,或者其他种类的软玉,由于地质和人为的原因,原石都以不同形式的皮壳包裹着,里面的品质怎么样,没有切割之前,根本辨别不出来。到现在也没有一种仪器能通过外壳判断出里面是宝玉还是败絮。买卖风险很大,也很刺激,所以才被称为赌。

赌石古已有之。最早赌的是和田玉,中国历史上,最著名的一块赌石是“和氏璧”。现在,人们赌的最多的是翡翠原石,最著名的是缅甸翡翠赌石。

岫岩赌石主要赌河磨玉。但赌岫玉无论在岫岩还是鞍山,或者在辽宁省内,比起其他地方的赌石都没有那么疯狂,即使如此“低调”,也有不少人因为玉石一夜暴富,或者走投无路。

对于赌石,佟一琮心里并不赞成,这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。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许赌博的,即使是岫岩人都会玩的扑克小牌麻将,老娘安玉尘也是深恶痛绝。佟一琮小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扑克赢零用钱,被安玉尘罚跪,心疼得奶奶踮着小脚不停地吵着“大赌败家,小赌怡情”。

从来不和长辈顶撞的安玉尘理直气壮地回嘴:“大赌小赌都是赌,只要赌了就是败家!您惯他吃喝我不管,绝不能让他沾赌。”安玉尘说得狠,罚得也狠。罚跪不是跪在地上,而是跪在砖头上,身板挺得直直的,绷成一条线,不能偷懒屁股着地。刚开始跪着不打紧,一会儿工夫,佟一琮的汗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滚。

佟瑞国悄悄拉了拉安玉尘的衣角,又给佟一琮使眼色,示意他服软。

佟一琮也是个犟种,就是不服软。没过多久,佟一琮脑袋一歪,倒在地上,昏了过去。虽然没认错,倒是长了记性。打那以后,佟一琮再没和人赌过。他也下了决心,明天和穆明去看赌石,只看不赌。话说回来,他也没钱赌,光是看一看,过过眼瘾,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。

想着传说,想着赌石,想着小时候的故事,佟一琮入了梦。他先是梦到了奶奶讲故事的场景,梦到了奶奶的岫玉烟袋嘴儿、奶奶左手腕的河磨玉手镯、右手腕上的花玉手串,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。

接着又梦到他成了那个背着老头儿过河的小伙子。佟一琮背得累,走到河中间停下了,白胡子老头儿问:“你还背不背,不背我换人了!”佟一琮回头一看,岸上站着一群人,呼着喊着抢着要背老头儿,忙说:“我背,指定背,您能把怎么赌河磨玉的秘密告诉我吗?”老头儿说:“一刀天堂,一刀地狱。”佟一琮惊得脚下一滑,打了个趔趄,说:“老爷子,您别吓我呀,我求您了还不成吗?您是神仙,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块河磨的玉肉好。”老头儿说:“神仙难断寸玉。”佟一琮恳求:“您老人家告诉我一点点吧,就一点点。”老头儿终于给出了一句话:“不怕大裂怕小绺,多摸多看,好玉上手就润心。”佟一琮记住了这句话,放下老头儿就在河里摸了起来,摸到手里觉得自己肯定摸着了,而且这河磨玉成色好,滑溜溜的,越摸越舒服。

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,原来梦里他使劲儿摸的不是河磨玉,是程小瑜胸前的两坨肉,因为太用劲,还给人家弄疼了。挨了程小瑜的打,佟一琮一点儿也没生气,因为当时他正想着梦里白胡子老头儿的话。

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、地点,佟一琮赶了过去。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早,岫岩大街上人少,岫岩中学操场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个人。等了好久,不见人来,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,远远地看着车还不停地晃动着。

佟一琮心说,这车里的人可真不老实,大清早的在里面忙乎什么呢?又等了一会儿,居然是穆明和一个短头发女人一左一右从车后面钻了出来,一看两人潮红的脸色,还有穆明挺着肚皮、重新系皮带的模样,佟一琮明白刚才车里发生什么事了,心里十分不得劲儿。一大早,自己在外面冻半天了,原来穆明猫在车里忙乎上了。就那一米八的个头儿,那大身板儿,车后座居然折腾得开?再瞧那女的,眉毛像两条黑虫子,眼睛画得像熊猫,身子又细又长像根竹竿,竟然没被穆明弄散架,正一脸春风得意地挥手和穆明告别。

坐进副驾驶,佟一琮把车窗全拉开了。

“你关上,我这暖风白开了。”

“有腥味儿!”佟一琮没好气地瞪着穆明。他真是想不明白了,穆明怕老婆是同学熟人都知道的。可从眼下这事上分析,他怕老婆究竟是真怕还是装的呢?

穆明的老婆吕秀最开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务员,两人闹来扯去睡到了一起。穆明原本不是认真的,只是玩一玩。吕秀却不依不饶,最后逼婚成功。

结婚没到一星期,穆明打电话告诉佟一琮:“肠子悔青了!”

佟一琮答:“你活该!”佟一琮和穆明是铁哥们儿,可对于“玩一玩”的态度坚决反对,不,是唾弃。他经常警告穆明:“感情不是用来玩的,感情是以心换心,以情换情。你这样做,迟早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”

果然,佟一琮说中了。

吕秀拿着“证据”告诉穆明:“要么进洞房,要么进牢房,你怎么选?”穆明自然知道只有一条路可以选,便嬉皮笑脸地进了洞房。不过,在他心里吕秀不像媳妇儿,更像个管家婆兼保姆。

吕秀对穆明是真爱,事事都依着他。唯独一件事,不许拈花惹草,要不然就会引发天崩地裂的人民内部战争。

前三年,穆明不断斗争,两人之间风起云涌,战事不断。

三年后,穆明举起白旗,在吕秀面前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。

这件事还曾让佟一琮敬佩不已,可没想到事实是,穆明不但沾了,而且还是在岫岩县城,在他老婆的眼皮子底下,这不是典型的两面派吗?沾了就沾了,作为发小,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难移,骂一万句也不改。只是凭佟一琮的眼力,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,穆明怎么能沾那种女人呢?这几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,岫岩县城里来了一堆外地女人,专门从事特种行业,经营原始资源。佟一琮看到那种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,那些女人说好听了是一辆辆公共汽车,说难听了是一个个公共厕所。没想到穆明也坐上了,他心里自然不得劲,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,当哥们儿的都替他害臊。

“你别看不惯我,我就俩爱好,一个爱美食,一个爱女人。”

“你那不是爱,是烂!”佟一琮话说得狠,一脸的恨铁不成钢。

“行了,别埋汰我了。告诉你,今儿我可是带钱了,要是觉得合适,咱也赌一把?”穆明成功转移了话题。

两个人商量半天也没决定赌或不赌,不过,蠢蠢欲动的并不单单是他们,其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早就钻进了那家店。

穆明和佟一琮出现在那家店里,顿时被震住了。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里全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河磨玉,只是店里冷得吓人,寒气沿着缝儿往衣服里钻,呼出一口气就凝成了雾。这不是店主小气,不肯给暖气或者空调,而是玉石自身就带有寒气,近两百块河磨玉原石足以将店里变成寒室,何况店主懂得玉石怕热,绝对不会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样暖和。冷的是空气,热的是人们的兴致。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,每块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声商量买不买,出多少钱,一个人买还是几个人合伙买。

不到一个小时,店里十几块河磨玉原石已经被人买走了。有三个人合资买走了店里最大的一块。人们连声祝贺,不过也有人猜,这三个人是真正的买家还是托儿。各行各业都有托儿,玉石行当然也不例外,至于能不能看出来,就是个人的眼力了。

三三两两合伙买原石的人不在少数,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险。赌石不同于其他投资,皮色好、开窗看到玉肉,不代表里面的玉肉一定多一定好。这事没规律可循,几百万买来的河磨玉,切开了如果什么都没有,或者只有很少的玉肉,不逼得人自杀才怪。

赌石的人里,佟一琮认识几位岫岩玉雕师,那几个人一直在观望,迟迟没出手。他想索阿姨应该会来看一看,岫岩玉雕师哪有不喜欢河磨玉的?

想到这儿,他脑门上突然冒出了冷汗,因为他忘记了一个重要人物——老爹佟瑞国。老爹最喜欢河磨玉了,穆明能知道新店开业出售河磨,老爹会不知道这样的信息?如果老爹知道了,百分之百会来转上一圈儿。

怕什么来什么。佟一琮正想着,佟瑞国果然出现在了玉石店,推门径直奔向河磨玉原石,表情严肃,两眼放光,那样子和猫见了鱼一样。也幸亏佟瑞国的注意力都在玉石上,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也在店里。佟一琮快速闪身躲到一块大原石旁边,眼睛寻找着穆明,一眼看到那个大身板儿正对着一块河磨原石转圈儿,眼神飞过去一个又一个,穆明全都没接。佟一琮正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,却发现老爹正向他的方向走来,顿时急得两手攥成了拳头,打定主意不管穆明了,自己想办法先溜出去。

想到容易,做到难。一共才那么大的空间,怎么溜?从哪儿溜?

佟一琮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,这时店门又开了,店主和佟瑞国还有几个人立刻迎了过去。佟一琮瞧得很清楚,推门进来的正是索秀珏。和大家打招呼的索秀珏眼神扫到了隐藏着的佟一琮,别有意味地笑了笑,说道:“一琮,我让你等等我,你这小子仗着个高腿长,走得飞快。”

佟瑞国的眼睛瞪得溜圆,脸色铁青地望向原石后面闪出的佟一琮。

穆明不知所措地看看佟瑞国,再看看索秀珏,两条粗重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儿。眼神传递给佟一琮一个信息:等着挨收拾吧!

“我让一琮过来看看,难得赶上。姐夫,我擅自做主,你不生我气吧?”

索秀珏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柔柔的,很随意。佟一琮和穆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,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重新落回了胸腔。

“你让他来,我自然是不敢生气,要是他自己来的……”佟瑞国用了“不敢”二字,话里的意思含着对这位小姨子的敬重,不过心里的怒气夹杂在里面,藏都藏不住。

索秀珏并不介意,笑着跟别人说话,笑着看原石。

别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,大家都知道索秀珏的身份,玉雕大师看原石的经验可是比旁人丰富得多,看走眼、赌垮的时候也少。

只是,索秀珏只看不说,别人便没了兴致,也就不再问东问西的,渐渐不再围着了。

索秀珏把佟一琮拉到一块石头前,问道:“还记得我雕的斗蟋蟀不?”

佟一琮当然记得。

他读高中时,索秀珏买到一块皮色非常出众的河磨玉,偌大的一块河磨切开后,里面只有很小的两块玉肉分散着。大家纷纷摇头,那么一丁点儿的玉料,做个挂件都嫌小,明显是块废料,都劝索秀珏把那块玉石扔了,看着晦气。索秀珏只是一笑,继续把那块石头摆在工作室里。没想到,几个月之后,她把那块河磨玉雕成了斗蟋蟀,两只活灵活现的蟋蟀是玉肉,其他部分是石头,因材施艺,设计巧妙。

“对玉雕师来说,玉石的材质非常重要,同等重要的还有设计和雕工。至于赌石,全当是来看热闹,赌什么都是赌,十赌九输,把心思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吧!”索秀珏的话说出来轻飘飘的,却从佟一琮的耳朵直接砸进了他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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