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

小屋位于一片落叶松林中。

从森林公路拐进小路,开了大约五分钟就到了。小屋跟前已经停了一辆铃木吉姆尼1000。

走下陆地巡洋舰,落叶松的气味扑鼻而来。

乱奘不过贴身穿了牛仔裤和胸口处敞开的棉布衬衫。五月过半,海拔千余米的高原凉风瑟瑟,乱奘的身体却好像全然感觉不到寒冷。

沙门坐在他的肩上。他把衬衫的袖子随意卷到手肘。

下午两点。

一个穿着毛衣的男人走出小屋,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。

“石冢先生。”沙枝子跟他打招呼。

“可担心死我了,这里都没电话……我正想下山打个电话到东京问问呢。”男人——石冢勇二说道。

“这位是九十九先生。昨晚真是惊险,多亏他出手相救。回头跟你详说。”

“出什么事了?”

“我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跟踪了,还差点被抓走——”

“真的吗?”

石冢的声音很是紧张。

“好在没事了。九十九先生,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过的石冢先生。我不在的时候,多亏他照看我父亲。”

“你好。”

石冢伸出手来。与乱奘握手时,他的手被完全裹住,看也看不见。

他们刚走进小屋,便闻到一股诡异的臭味。那是野兽的汗水和血的味道。

一个白发老人躺在**。眼睛闭着。脸色却出奇地好。

“他昨晚又出去了?”乱奘问道。

石冢顿时脸色煞白,默默点头。

他肯定看到了相当骇人的景象。

沙枝子虽然交代过一二,但亲眼看到的时候,他定是想大叫着逃离。

石冢从房间角落拿来一个用报纸裹着的东西。打开一看,是一张带血的兔子毛皮。唯有头部还留有原样,内脏则被吃得干干净净。

丈太郎生啃兔子时,神情一定相当骇人。

“好。”

乱奘用报纸裹好兔子的尸体,放在地上。

再望向老人的睡脸。

他长了一张乍看顽固的脸。睁眼的时候也许不太明显,但闭眼时突出了眼睛与脸颊之间的深邃阴霾。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独。

——恐怕不是尸解仙。

乱奘如此判断。

其实乱奘并没有见过尸解仙。只听说过一些传闻,以及在书中读过相关逸事。

但乱奘并不完全相信尸解仙的存在,却也不持否定态度。他只是觉得有这样的仙人也未尝不可。

关于仙人的古代文献多有谬误与夸张。它们和无数志怪书中的小说和传说一样,几乎不可能辨别真伪。

那些文献中提过潜入水中度夏的仙人,提过活了一千多年的仙人,还提过把舌头伸长几公里消灭了一支军队的仙人。他无法评价每一个故事的真伪,却终究无法全盘相信。

在乱奘见过的人里,只有一小撮神秘人能达到与传说中的仙人相近的境界。

其中之一,就是乱奘的仙道启蒙老师——小田原的真壁云斋。

云斋认为,尸解仙是一种灵魂出窍现象。而灵魂出窍非常普遍,不是仙人也会遇到。

——那志村丈太郎呢?

乱奘打算查个清楚。

“我想先试个法子,不过观感不太好。如果二位想出去避一避,直到我这边完事,那就请便吧。”乱奘盯着丈太郎的脸说道。

“我留下。”沙枝子说道。

“我也留下。”

“好。”乱奘随手掀开毛毯。老人穿着睡衣的身躯映入眼帘。

“我要脱他的衣服,来搭把手。”

“脱光?”

“嗯,脱光。”

乱奘和石冢一起脱下老人身上的全部衣物。老人**的身体很是消瘦,但皮肤和肌肉并无衰老的迹象。不难想象,早在修仙之前,他便开始锻炼身体了。

乱奘打量着老人的身体,目光落在他的左手。

老人微微弯曲的无名指指甲变黑了。

那是唯一变色的指甲。

乱奘脸上没了表情。

嘴唇紧抿。

“开始了。”

乱奘把右手放在老人的胸前。巨大的手掌几乎盖住了老人的半个胸膛。

手缓缓移动,仿佛是在仔细寻找皮下的病灶。

老人的生物反应化作轻微的脉冲,抵达乱奘的手掌。

他的身体好得惊人。

照理说,丈太郎那个年纪的人都是全身上下都有毛病。而乱奘的手掌经过有问题的部位时,生物能量的脉冲会变得混浊。

乱奘捕捉到的混浊脉冲出奇地少,大多数内脏器官都在正常工作。

移到老人**时,乱奘的手掌停了。在**上方来回移动。

不属于老人的脉冲如肿块一般堵在那里。

手掌停在耻骨处。

花白的**下方深处,潜藏着某种东西。

极其不祥的感受。

仿佛在用手掌直接触摸吸血的水蛭。

乱奘肩头的沙门发出轻微的叫声。

“这儿吗?”乱奘低声喃喃。

在佛教中,脱离肉身的魂体被称为“浮动佛”。

人一旦成为浮动佛,肉身就成了没有灵魂的空壳。这种状态极其危险,因为附近的任何低级灵体都可以轻易入侵。

志村丈太郎的状态酷似被某种灵体趁虚而入。但乱奘又觉得不完全是这样。

——不是趁虚而入。恐怕是某种东西强行侵入了老人的肉身。

无名指上发黑的指甲……

那玩意入侵的冲击使志村丈太郎的意识被挤出体外。不,也许老人的意识并没有被挤出去,而是龟缩在肉身的某处,自我封闭。

精神层次越高的人,越容易出现这种情况。因为他们更敏感,出事时受到的冲击就更大。

乱奘将注意力集中在潜藏于耻骨深处的浊物。

右掌轻轻送气。

“呃!”

老人猛然张嘴,号叫起来。

血红的舌头在口中翻起。

双目圆瞪。脑袋仿佛成了不同于躯干的生物,抬起来凶狠地盯着乱奘。

沙枝子将尖叫吞进肚里。

耻骨下的浊物已然消失。

“逃了……”

乱奘的手掌在老人的身体表面移动,试图追踪浊物的去向,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要么潜入了神经末梢的某处,要么扩散到了全身。

唯一确定的是,它尚未离开老人的身体。

让沙门潜入探查也未尝不可,只是过于危险。如果方才的浊物与沙门在老人体内打起来,老人也许就无法恢复意识了。

乱奘将双手放在老人腹部,推送一大股气。

老人的身体在**拱起。

猛然起伏,扭动不止。

“住手……!”沙枝子小声叫道。

但乱奘并没有停手。

他继续送气,毫不留情。

老人的眼球上浮现出红色的血管。圆瞪的双眼中燃起憎恶之火。

石冢注视着眼前的光景,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
丈太郎摇晃上半身,似是想挣脱乱奘的手掌,甚至还坐了起来。

“呃!”

他的身体大幅弹起。

只听见“咚”的一声,他撞上了天花板,却没有落下。他用手指与脚趾抓住了细木条,腹部紧贴天花板。

“唧!”

老人叫了一声。

他仰头盯着乱奘,眼尾吊起。

好几根诡异的筋浮现在他的喉咙上,可见有巨大的力注入了他的全身。

这不是常人的身体可以完成的动作。

“呼!”

老人口中迸发出尖锐的呼气声,身体以雷霆之势向乱奘跳去。

乱奘沉下身子躲开。

他一边躲,一边以右手为刀,劈向老人的后脑勺。

随着“砰”的一声,老人倒地不起。

乱奘起身时,只见衬衫后面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。

“没事了。”

他抱起老人一动不动的身体,放回**。

“麻烦把我车里的绳子拿来。”他吩咐石冢。

乱奘用石冢拿来的绳子把老人紧紧绑在**。

“今天只能先这样了。”

被刚才的动静吓跑的沙门蹿上乱奘的身体,落在他的左肩。

“刚才那是怎么回事?”石冢问道。

“应该是‘苦蛇’。”

“苦蛇?”

“痛苦的‘苦’,蛇蝎的‘蛇’。”

石冢和沙枝子都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。

乱奘依然紧抿嘴唇。

“‘苦蛇’是依附在管狐身上的黑蟠虫。”

管狐——一种小型灵兽。算上尾巴,体长也不过二十多厘米。神奈川县所谓的“尾先”,岛根县所谓的“人狐”,说的都是同一种东西。

比起普通的狐狸,管狐看起来更像扫雪鼬,但又有所不同。据说管狐尾巴末端长有黑毛。那里是其灵力的源泉,也是饲养苦蛇的地方。

相传管狐通过人的指甲进入人体并附身。但真正附在人身上的不是管狐本身,而是苦蛇,也就是黑蟠虫。据说黑蟠虫会在人体内繁殖,数量达到七十五只时,就会化作一只管狐来到体外。

它们会大肆吸食人体内的精气,被附身者大多会精神失常,最后一命呜呼。

自古以来,信州人将有管狐的家族称为“有管狐的”“管屋”“带管的”,唯恐避之不及。

操控管狐的人会把它装入竹管,随身携带。管狐的“管”字便是由此而来。将黑蟠虫写作“苦蛇(くだ[1])”,其实也是俗称的“音译”。

似乎有黑蟠虫钻进了老人体内。这意味着老人在某处遇到了管狐。

——日本竟然还有人役使管狐?

乱奘咬紧后槽牙。

“你说的‘管狐’到底是……?”石冢再次发问。

“一种妖怪的名字。”

为方便他们理解,乱奘如此回答。

他没有闲工夫慢慢解答石冢的疑问。

“那我父亲还有救吗?”

沙枝子终于开了口,声音瑟瑟发抖。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肯定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就没有办法可想吗?”

“倒也不是没有法子。但今天不行,要试也得等明天。”

“明天?”

“嗯。我要出去一趟,办点杂事。还得准备一些明天‘驱管’样要用的东西。你们听好了,在我点头之前,千万不能给他松绑。说什么都不行。这是攀岩用的登山绳里最牢固的一种,轻易扯不断——”乱奘以严厉的语气嘱咐道,“然后到了晚上,他可能会要东西吃,而且是生肉。但你们千万不能给,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行。从现在开始,至少要让他空腹一整天。”

说完,乱奘便转身背对他们。

“我会在深夜之前回来。”

注释:

[1] “苦蛇”与“管”在日语中皆念“kuda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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