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旅程,一个旅人

有这么一个三口之家,男的叫马林生,女的叫江海燕,男女**之后的结晶被其父赐名马锐,也是个男的。

马锐生下来的时候与其他男孩无异,有胎盘,有脐带,两腿间有紫色阴囊和肉色**,一个男性婴儿的标准配置。助产护士倒提着婴儿,在他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两掌,马锐就嘹亮地哭了出来,一个人的人生就此开始。

马锐漫长的成长也与其他孩童无异——蹒跚学步、咿呀学语,直至能直立行走、流利人言并独立大小便。随后是幼儿园小班、中班、大班,以及小学一至六年级和初中。升入初中后的马锐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,和他目力所及的女孩们身体的变化,随之发生的还有第三个变化——马锐开始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不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。

最近这段时间,江海燕发现了儿子的变化。这个中年妇女为自己的敏锐庆幸的同时,又不无担心。她知道,儿子已经步入了青春期,这是男孩即将成为男人的标志。同时她还知道,儿子的生殖系统已经发育成熟。

某个傍晚,她不假思索地找出儿子的干净内衣,又不假思索地推开了洗手间的门,然后她就目睹了儿子的变化——**那个东西正处于怒态,显得格外粗大。

“出去!”马锐的声音比他的局部器官显得更为愤怒,几乎可以用怒气冲天来形容。

江海燕被实实在在地吓到了,以至丧失了逃脱的本能。这位母亲被儿子的一声怒喝点中了穴道,呆立原地不动,目光也就此凝滞,依然黏附在儿子的**,可此时她看到的却换成了两瓣在白色泡沫中若隐若现的屁股。

“出去!”这第二声怒喝解开了江海燕的穴道,她把儿子的内衣胡乱地扔在一旁迅速撤离,愣了愣,又从客厅折回来,轻手轻脚地拉上洗手间的门。

江海燕有些手足无措,现在她满脑袋都是那根格外粗大的东西。她坐在沙发上,抓起织了一半的毛衣,胡乱织了两下又扔在一旁,撅起屁股去够茶几上的遥控器——象群正在电视屏幕上跋涉,一头公象巨大的**在非洲的夕阳下像钟摆似的晃呀晃。镜头切换,只见公象站立起来,抬起前肢搭在母象的臀上……

一看那大“家伙”就是马林生的种。江海燕想到这儿,居然被自己逗笑了。假如不是随即想到儿子粗大的家伙很可能在不久的某天,插入某个同样发育成熟的女孩身体内,然后女孩因为怀了儿子的儿子而掩饰不住地呕吐,再然后跟在她怒火冲天的父亲身后打上门来——江海燕就会乐不可支——因此她迅速谴责了自己的没心没肺,开始忧心忡忡起来。

想着想着江海燕就哭了。她总算把那个粗大的家伙从脑袋里赶走了,可儿子的声音又在脑袋里反复回响。江海燕很伤心,自打儿子生下来,这可是他第一次敢跟母亲这么说话。出去的意思就是让我滚啊!江海燕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。此时正在浴室里洗澡的儿子已经长成一头小兽,刚才那两声“出去”,初露獠牙,等爪子和牙齿都长齐了,他就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了,接下来要发生的就是把别人撕咬得粉碎,或者被别人撕咬得粉碎,这两种结局都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想看到的。必须做点儿什么,江海燕想。

这之后发生的事儿乏善可陈,与大多数的家长并无不同,江海燕的举措无非是——给马锐报班学习小提琴、钢琴以及其他的什么琴,教育专家们说音乐可以增强孩子的修养,消弭马锐变成野兽的可能;给马锐报班学习书法和绘画,这两样可以修身养性,把马锐的注意力从女孩们胸前的两个小肉团上扯回来,以免他堕落成强奸犯。除此之外,江海燕还给出差在外的马林生打了电话,叮嘱丈夫时不时地给儿子打个电话谈谈理想、聊聊人生。她还语带威胁地跟丈夫说,养不教父之过,并且把马锐的思想、行为夸大了若干倍,以期望提高丈夫作为一个父亲的警惕性。马林生在电话的另一端郑重地答应了妻子,并表现出了适度的忧虑,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,既向妻子表达了同样的忧虑,又不足以忧虑到让妻子不安。最后马林生还以充分的自信抚慰了不安的妻子。“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,”马林生在电话里用他那分量十足的男低音说,“教育是一门艺术,幸运的是,对这门艺术,你老公我多少还懂那么一点儿。”

挂了电话,江海燕自觉有了底气,有了计较,上了发条似的出门买菜回家做饭。忙完后她解下围裙,欣赏了餐桌上自己的作品,满意地点了点头,然后火速去学校接马锐。

自从那次沐浴之后,马锐回到了原点,又是江海燕的乖宝宝了。按时起床,排便,洗漱,穿上母亲准备好的衣服,吃早餐,上车系安全带,照例给母亲左脸的左上象限一个吻,走进校门而不是跑进校门;放学时,走出校门而不是跑出校门,上车系安全带,吃晚饭,做功课,排便,洗漱,照例给母亲左脸的左上象限一个吻,按时上床——对母亲的一切命令他从不违拗,包括周末的琴课和书画课亦倾力配合。马林生也时常打电话来,逢此时,江海燕就盘踞在沙发上,警惕地捏着听筒窃听父子之间的谈话,揣度着儿子的话语中有无异样,形状如神经紧绷的母兽。

没有发现什么异样。

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五年后的夏天。

马锐冲完凉,提上短裤,从冰箱里拿了个冰激凌甜筒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——象群正在电视屏幕上跋涉,一头公象巨大的**在非洲的夕阳下像钟摆似的晃呀晃。镜头切换,只见公象站立起来,抬起前肢搭在母象的臀上……

门开了,江海燕跳了进来,从门口到马锐身前只用了一步,“清华!清华!”江海燕手里挥舞着信封,面红如蟹,张牙舞爪地向马锐扑过来——“清……华……”

江海燕第二次看到了儿子的**。

马锐正在**,江海燕正好看到儿子喷涌的过程。

江海燕再一次被点中穴道,她抓着信封的手静止在空中,同时石化的还有一脸狰狞的狂喜。

马锐把纸扔在字纸篓里,又欠身从纸巾盒里扯了一张,从容地擦拭着作案工具,一张不够又扯出一张,随后起身,两手大拇指插进短裤两侧将它提了起来。

“来吧,妈,我们谈谈。”马锐说。

马锐说:“妈,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,除了考上你满意的大学,我无以为报。”

马锐说:“妈,除了对你的付出表示感谢,我还想说几句你未必爱听的话,比如,我恨你。其实也谈不上恨你,准确地说是恨你给我安排的一切。”

马锐说:“妈,我厌恶按时起床,穿衣,排便,洗漱,吃你的营养早餐,上车系安全带,亲你的左脸,走进校门而不是跑进校门;我厌恶走出校门而不是跑出校门,上车系安全带,吃晚饭,做功课,排便,洗漱,亲你的左脸和按时上床。”

马锐说:“妈,我唯一不介意的就是你今天闯进来并看到我的丑态,你所认为的丑态。妈我必须告诉你,这才是你的儿子,这才是真实的我。”

马锐说:“妈,你别扮雕塑了,你这样很累的。妈,我还想跟你说的是,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得到的,现在该我去选择我的活法了。明天我会离开这个家,去什么地方我没法告诉你,因为我也不知道,去哪儿全凭我兴之所至。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同样没法告诉你,什么时候觉得烦了,我自然会回来。”

马锐说:“你问我出去想干吗我也没法回答你,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,这么多年来我也不会干什么,不会逃课、不会打架、不会泡妞,连他妈的顶撞老师我都不会。我只会干一件事,那就是听你的话。那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,我现在唯一能干、想干、必须干的事就是——不再听你的话。”

说完马锐就回屋了。江海燕解了冻,融化在沙发里,当她总算能聚合成人形时,就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。

马林生回来的时候,江海燕还在沙发上哭,那个信封还在她手里攥着。他问了半天也没得到答复,江海燕抽噎得已说不出整个的句子了。马林生掰开江海燕的手,把信封抢过来。“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,哭个什么劲儿啊。”他双手捧信站起来喊,“马锐,出来出来,是不是你把你妈气哭的——”

马锐的房门紧闭,没得到回应的马林生转头摩挲着妻子弓弦一样的后背,尽可能让她松弛下来。随后,江海燕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为什么哭,包括她看到的马锐**的情形。

这时马锐走出来,径直走到马林生身前,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了个夹烟的手势,冲马林生伸过来,说:“爸,给我一支烟。”

马林生愣了,但只是短短一瞬,便利落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马锐。马锐抽出一支,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,然后跳到沙发上盘着腿吞云吐雾,刚抽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“你疯了!”江海燕跳起来要抢马锐的烟。马林生忙把妻子摁倒在沙发里。

“你让他抽吧,”马林生也点了一支,“马锐已经十八岁了,成人了,他有权选择抽或者不抽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马林生说,“马锐,你应该知道抽烟的坏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马锐从鼻子里射出两道烟柱,“抽烟导致肺癌,抽烟导致**,烟盒上写着呢。”

“那你还抽!”江海燕被“**”这个词点着了引信,又炸了,跳起来冲马锐扑过去。马林生扯住却没摁住她,江海燕甩开马林生,干号着飞奔进卧室,“砰”的一声摔上了门。

“儿子。”马林生吸了一口烟,半张着嘴,把一团烟笼在口腔内,又缓缓把烟从口鼻中喷出,“你看,烟不能吸太大口,都吸进肺里不好,让少部分进肺,其余的在嘴里转转就出来,照样能过瘾。”

马锐照着样子来了一口,果真没咳嗽,看起来马林生说得不错。

“爸爸总是出差,对你的关心确实少了点儿。”马林生说,“我承认,你妈妈的教育方法有点儿死板,也限制了你的自由,”说到这儿,马林生压低了声音,使了个眼色瞥向卧室,“你妈跟其他老娘儿们没什么两样,是挺烦人的,说实话儿子,我特能理解你。”

“真的?”马锐歪着头问。

“真的。”马林生说,“当年你奶奶也是这么管我的,你想想我能不理解你吗?感同身受啊!”

“那时候我也是一堆做不完的习题,考不好还得挨揍。爸可是没动过你一手指头吧。”马林生说,“你爷爷奶奶那个年代可没如今这么文明,说打就打,有一回我数学考了个不及格,你爷爷把我吊在暖气管子上拿皮带抽,那个疼啊,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是站着上的课,屁股都不敢挨凳子!”

“那……”马锐问,“同学不笑话你吗?”

“谁笑话谁啊!”马林生端着烟缸递到马锐身前。马锐掐灭了烟,马林生又说,“班里又不是就我一个人站着上课,至少四五个都戳着,哈哈,全是被爹娘打了屁股的!”

里屋的江海燕听到客厅里的阵阵笑声,马林生的闷笑、马锐的脆笑。她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酸楚地想:哼,恶人都让我做了,你们倒挺乐呵。

马林生回到卧室时已过了十一点,江海燕问:“你跟儿子谈得怎么样?他还出走吗?”

“走。”马林生俯身在江海燕脸上亲了一口,“干吗不让他走?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,咱们做父母的不该干涉他。再说了,让他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“你倒是放心,”江海燕重重地翻了个身,“儿子可是我的心肝,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,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……”

“你看你又要哭是吧,”马林生说,“能出什么事啊,他又不是小孩了,过马路还得牵着。我跟你说,你的教育方法确实有问题,你不能总关着他,该放飞的时候得放飞。”

“放飞?”江海燕说,“他可还是个孩子,万一遇到抢劫的怎么办?万一碰到坏女人怎么办?万一加入黑社会怎么办?”

“女人见识。”马林生说,“哪有那么多万一,他要自由你就给他自由,等你给了他自由,他就知道自由是有代价的了,到那时候自然会回来,乖乖地还在你这老母鸡的翅膀下幸福、安全地成长。”

江海燕:“可我还是担心……”

“担心个屁,我跟你说……”

睡到上午十点马锐才醒来,又赖了一会儿床,起身拉开百叶窗。窗外的石板路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道流淌着水银的河,马锐又拉下百叶窗,让屋子暗下来。转身进洗手间洗漱,收拾完毕后他推开父母卧室的门,没人。他走下楼,茶几上有一张字条,是马林生的笔迹,上面写着:

“儿子,行李都给你准备好了,别忘了带上钱和信用卡,另,身份证在钱包里。爸爸妈妈祝你玩得开心,等你回来。父字。”

外面阳光刺眼,热浪滚滚,马锐刚走到阳光下就出了一身汗,干爽的身子瞬间变得黏黏糊糊。马锐伸了个懒腰,两手像翅膀一样张开,摆了个《肖申克的救赎》中安迪的姿势。这样似乎还不过瘾,他正想像华莱士那样大喊一声,突然一股来源不明的温热**自高空而下坠落在他的鼻尖上,还有几滴飞溅到他嘴里。马锐赶忙“呸呸呸”地吐了几口口水,倒是没什么异味,可他想到那很可能是蝉的尿液,于是又干呕了两下。

马锐拦了辆出租车,告诉“的哥”去火车站。车里冷气充足,马锐的汗尽数消退,心情又愉悦起来,想到即将开始的第一次远足,有些兴奋难抑。他想跟“的哥”说这是他第一次远行,并且是独自一人,对,重要的是独自一人。不过这位秃头出租车司机一脸沉郁,始终保持沉默,所以马锐也没有开口。独享这快乐也挺好的。他索性打消了与“的哥”分享的念头,掏出MP3听歌儿。

二十分钟后,车停了。马锐付了账,秃头“的哥”告诉他后备箱已经打开了,让他自己去拿行李。马锐下车走到车尾,掀了掀,没动静。

“嗨,师傅,后备箱没开!”

这时,出租车放屁一般喷出一股尾气,一溜烟儿地跑了。等马锐反应过来想去追的时候,出租车已经踪影皆无。他觉得一阵眩晕,心跳也快了起来,掏出手机想报警,却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打票,更别提记车号了。“操你妈!你他妈的不得好死!”脏话破口而出,把身边经过的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吓了一跳。马锐自己也有点儿惊讶,他倒不是没骂过街,可那大多是在心里,这么声势浩大地破口大骂,好像还是头一回。

衣服在旅行箱里,现在已经属于那个不得好死的秃头了。好在马锐还有个双肩包,里面有钱、信用卡和身份证,这三样东西可以保证他继续这次旅行。

售票厅里排着几列长队,这些队伍有个特点,尾部无一例外的纤细,顶在售票窗口的队首则臃肿很多。马锐知道,那是些加塞儿的人,这些人大都身躯庞大,肌肉隆起,**的皮肤上有狼头、虎头或者其他什么头的刺青,这些特征是他们能够加在别人身前先买到票的资本。马锐也想加塞儿,他想那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,可是他没有庞大的身躯、隆起的肌肉以及刺青,只好老老实实地排队。马锐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,每挪动一步,挤入他鼻子里的味道就更浓郁了一些,那是一种汗味、狐臭味、劣质香水味、油腻的头皮味和方便面调料混合的味道。马锐使劲做了几次吞咽动作才把欲呕的感觉压了下去。我家厕所都比这儿的味好闻一百倍,他想。

总算排到了窗口,马锐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要去哪儿。他脑袋里出现了几个城市名,正筛选着,一个身躯庞大、肌肉隆起、三角肌上文着狼头的壮汉挤在他身前。那人雄壮的屁股一撅,马锐站不稳了,他身后的人就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。马锐扭头跟身后骂骂咧咧的大肚子女人说对不起,然后转头揪住了刺青壮汉的背心,说:“你凭什么加塞儿!”

壮汉把脑袋从窗口拔出来,看着马锐笑了:“就凭这个。”他用一只手把马锐提了起来,就像从一排萝卜里拔出其中的一棵那么轻松。

马锐被壮汉掐着脖子,觉得快没气儿了,攒了最后一口气,抬脚冲壮汉的裤裆踢去。壮汉“哎哟”了一声,像把刀一样折叠起来。马锐被扔在了地上,觉得满脑袋星光闪烁,等星星都消失了,他爬起来四下看,壮汉也消失了。大肚子女人正在买票,身后是个瘦高老者。马锐走到老者身边,说:“大爷您好,我刚才在这儿排队来着,就在您前边。”

老者指指买完票正要离开的大肚子女人,说:“我前边是她,去去去,后边排队去。”

老者后面的人说:“去去去,后边排队去。”

老者后面的后面说:“去去去,后边排队去。”

“阿姨。”马锐拽住大肚子女人的胳膊,“您帮我作个证,我刚才是不是排在您前边来着?”

“我……”大肚子女人说,“我哪记得。”说完伸出圆滚滚的手臂推开马锐,施施然走了。

马锐一点儿办法都没了,“这帮孙子一点儿道理都不讲……”马锐跟自己说不哭不哭,可还是哭了。他哭着往外走,又成了队尾。

一个小时后,马锐买到了去青岛的票,他隐约记得父母曾带他去过这个城市,可现在他只知道那里有海。想到海,就有个海把他脑袋填满了,那个刺青壮汉在马锐的脑海里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,他消失的水域有个巨大的旋涡在旋转。

离开车还有四十分钟,可以去KFC饱餐一顿。马锐由海又想到了海鲜,饿了。

两个汉堡,一大杯可乐,马锐吃饱喝足,检票,进站,上火车,一切顺利。

马锐的座位靠窗,他很满意,沿途可以看看风景。落座之后马锐开始观察他身边的人——坐在他左边的是个衬衣雪白的眼镜男,上车后就捧本书看,马锐想看看是本什么书,可是封面和书脊从他的角度都看不到。对面是两个女孩,跟眼镜男对脸坐的是个胖姑娘,脸庞滚圆硕大,五官却很精致。精致的意思就是说,眉眼鼻唇清秀俊俏,型号与脸明显不匹配,像是某个潦草的人把一套清秀五官随手PS到一个肥白屁股上。大脸之下没有过渡直接就是一对丰腴球体,委委屈屈地被主人关押在T恤里。马锐想,它们被解救出来时一定是惊涛骇浪,这幅想象中的情景让他有点儿发晕。另一个女孩与马锐对坐,留齐耳短发,皮肤是小麦色,鼻梁高鼻尖翘,眼窝深邃,嘴唇丰满,像个混血女郎。两个女孩穿着同一款的T恤,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,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——TIME TO GO HOME。

马锐很高兴,一路上有漂亮姑娘相伴,多美好啊,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。

于是马锐开始偷窥那混血女郎。这时胖女孩嚷着要吃零食,她的身高不足以从行李架上把包拿下来,所以由混血女郎代劳。有眼福的马锐顺势欣赏到了女孩的腰肢和肚脐,假如他不是个容易知足的人,真会忍不住摸上一把。

拿到零食的胖女孩开始往嘴里塞东西,她吃东西是那种让别人看着也忍不住想吃的样子。后来马锐想,那时他可能是很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口水,混血女郎才把一包零食塞给了他。他慌乱又坚决地拒绝,从上幼儿园起,江海燕就不让他吃陌生人的东西。

“嘿,来点儿!”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,马锐即使垂着头也能看到那道让他晕乎乎的乳沟。那包零食几乎已经放到他的腿上。

“吃吧吃吧。”胖姑娘也加入了进来,“帅哥,你也来点儿吧。”她抓起另一包吃的放到眼镜男眼前。眼镜男比马锐还慌乱,书都掉地上了,这时马锐看到了书名——《在路上》。

“小屁孩,一定是你妈妈教你的。”混血女郎说,“不许跟陌生人说话,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,是不是?”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鼻子与嘴角之间浮现出一道细纹。

这时眼镜男已经在胖姑娘面前败下阵来,零食在他嘴里咀嚼着,《在路上》放在胖姑娘的膝上。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,一边噼里啪啦地翻书,看得眼镜男龇牙咧嘴。

“别叫我小屁孩,”马锐把混血女郎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,“我只是不想吃。”

“可你就是个小屁孩啊。”混血女郎把零食放到小桌上,“我们都上大学了,有资格这么叫你。”

“我也……”马锐想,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,“我也马上上大学了,清华。”

“清华了不起吗?”胖女孩头也没抬,重重地掼过来一句。

“我不是那意思。”马锐沮丧到底。清华的名头确实不足以把男孩变成男人,想到这儿马锐后悔得不行,赶紧装出一副高屋建瓴、虚头巴脑的老干部模样,他想教训胡乱插嘴的胖女孩几句,却只是“哼”了一声,聊以表示对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妄自揣度他人的不屑。

“想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?”混血女郎探过身子,鼻尖几乎碰到马锐,“很简单,把这个吃掉,这可是下了迷药的,你吃完了说不定就被我们俩迷奸了,人财两失可别怪我。”

“吃就吃,谁怕谁呀!”马锐从桌上抢过那包零食,抓了一把塞到嘴里,好像是牛肉干。马锐想,迷**的事你自己干就得了,你那个肥猪同伴就省省吧。

《在路上》现在被牢牢地捏在胖女孩儿的手里,眼镜男不好意思往回要,就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装的鲜奶,给胖女孩和混血女孩一人一盒,犹豫了一下,又递给马锐一盒。马锐这回很干脆地接了过来,道了谢。四个人被零食和牛奶搅得熟络了,开始天南地北地聊。车外渐渐暗了下来,一闪而过的小城镇亮起了灯。列车员推车叫卖,马锐买了啤酒、花生和卤菜,豪迈地叫其他三人来吃。啤酒把残余的戒备驱赶殆尽,四个旅人熟得如同多年的老友。

马锐讲了他的这次远行,讲了他那神经质的母亲,讲了他通情达理的父亲。

混血女孩端起啤酒,一双深邃的美目里闪着光,她说:“To freedom!”

胖女孩和眼镜男也举起啤酒:“To freedom!”

马锐觉着眼睛潮乎乎的。“To freedom!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,引来了邻座的几道目光。

马锐尴尬地坐下,继续跟混血女郎搭讪:“你刚上车那会儿我就看你眼熟,这会儿我想起来了——”

“安吉丽娜·茱莉。”混血女郎头也没抬。

“对对对!”马锐说,“安吉丽娜·茱莉!”

眼镜男正在跟胖女孩聊杰克·凯鲁亚克和艾伦·金斯堡,听马锐说话也扭过头,说:“你还别说,真像!”

“那你就是皮特——”胖女孩儿看着马锐,舌头有点儿大。可能是大帅哥皮特让她兴奋难抑,她一把搂住混血女孩,说:“你看这孩子像皮特吗?还没成人的正太版皮特……”

“那我们就是一对了,是吧?”混血女孩微笑着直视马锐,鼻翼两侧泛起两道细纹。

“那我们……必须得发生点儿什么。”马锐借着酒劲把头伸到混血女孩的耳边,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。

“We will.”茱莉说。

凌晨时分,列车停靠在济南,眼镜男收拾东西准备下车,茱莉和胖女孩都睡着了。《在路上》被胖女孩压在臀下,仅露出一角,眼镜男捏着书角,拽了几下,胖女孩屁股动了动,眼镜男如愿拿到了书。列车一停马锐就醒了,见眼镜男要下车,他就帮着提行李。送到车厢门口,眼镜男回头跟马锐握了握手,说:“兄弟,小心着点儿,我瞧那俩妖精不是什么正经姑娘。”马锐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。

在车厢连接处马锐点了支烟,望着窗外的眼镜男渐行渐远,心想,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,刚才还有说有笑地东拉西扯呢,转头就说人家是妖精,人性好复杂啊,操。

回到座位,眼镜男的位置空着,马锐干脆蜷缩着身子躺下。从小桌下,他欣赏着混血女孩在暗夜中闪光的腿、涂着桃色指甲油的脚,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,直至沉沉睡去。

早上五点,马锐醒了,茱莉正在收拾行李,胖女孩正在补妆。

“该下车了。”茱莉说。胖女孩收起化妆盒,抬起一只脚踢了踢马锐的大腿:“嘿,皮特,懒猪,起来啦!”

马锐心里说,你才是猪,你刚照完镜子你最清楚谁是猪。

马锐跟在胖女孩身后下了车,后者的行李都在马锐的手上和背上。先下车的茱莉正跟一个身材高大、满脸青春痘的男人说话。茱莉扯过马锐,一只手插到马锐腋下,说:“这是李哥,我室友的哥哥,他负责咱们在青岛的腐败。这是我小男朋友皮特。”

李哥伸过一只大手,说:“欢迎茱莉,欢迎皮特。”

马锐问:“你真叫茱莉?”

“没错,我就叫茱莉。”茱莉冲马锐挤了挤眼。

马锐不问了,毫不迟疑地选择当茱莉的同谋,帮她保守一个他也不明白的秘密。

这时胖女孩也把手插到李哥腋下,说:“李哥,你这几天归我啦!”

三人上了李哥的现代SUV,胖女孩占据了副驾驶的座位,马锐和茱莉坐在后排。李哥沿途介绍着青岛的名胜,胖姑娘每听到一处就吼一声:“哇塞,我要去玩!”茱莉则很安静,她把头贴在窗玻璃上,一只手悄悄伸过来,与马锐两手相握。马锐觉得心情好到了极点。

接下来还会更好的,马锐想。

酒店在燕儿岛公园对面,李哥管茱莉和马锐要了身份证去前台订房。胖女孩对大堂正中摆放的一个巨大的章鱼模型发生了兴趣,转着圈数章鱼的触须。李哥拿房卡给了茱莉:“你和皮特502,狄安娜住503。”

马锐这才知道胖姑娘叫狄安娜,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,怪不得面如满月。“李哥,”马锐说,“别别,我自己一个房间,茱莉和……安娜住一块儿。”

李哥扭头看茱莉,说:“我说妹妹,这怎么回事啊,你俩不是一对吗?”

茱莉佯怒,拍了拍马锐的脸说:“说你是小屁孩你还不承认。”转头又跟李哥说,“我这小男友还是处男呢,有点儿害羞。走吧李哥,先把行李扔上去。”

茱莉拿卡刷开门,马锐把两人的包拎进屋,他听见茱莉关上了门。茱莉从马锐身后跟他说:“逗你呢小屁孩,别怕,我跟安娜住一屋。”茱莉拽着拉杆箱开门往外走,扭头甩给马锐一个神秘的微笑,“不过晚上我可能过来找你。”说完就关门走了,留下了马锐一个人水草一样复杂着。

“操,我有点儿相信她是个妖精了。”马锐想起眼镜男的话。

在楼下的茶餐厅吃完早点后,李哥说:“你们回房间休息会儿,中午我来接你们去云霄路吃海鲜,然后回酒店换衣服,对面就是海,想洗海澡就下海。对了,我们青岛人管在海里游泳叫洗海澡。晚上呢,咱去吃海鲜烧烤,喝最正宗的青岛生啤。”

狄安娜和茱莉欢呼,马锐只得配合着小规模欢呼了一下。

马锐回屋冲凉,擦干了身子来到窗前。窗外就是大海,像个正在倾倒的巨盆,他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兜头浇下一盆海水。

海滩上没什么人,偶尔有几个散步者走入又走出马锐的视线。

马锐躺在**,总是听到门响,他觉得茱莉随时会进来。但是她始终没来,他只好睡着了。

午餐的海鲜异常丰富,马锐的胃口总算还不坏,吃了满满一盘鲅鱼饺子,又跟李哥、狄安娜干了几杯啤酒,也没头晕。茱莉吃得不多,更是滴酒未沾。

饭后,马锐和狄安娜都换好了泳衣,茱莉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袭葱绿吊带长裙。李哥问她怎么不换泳衣。“大姨妈来了。”茱莉神色淡然地答道。

下海后的马锐迅速忘记了不快,他和狄安娜在海里扑腾,狄安娜笨拙的泳姿让他想到了《动物世界》里的海象,不过海象在水里没有狄安娜那么笨。马锐潜水悄悄向狄安娜游去,在水里,狄安娜的两条大腿有如巨型石柱,他抱住一扯,没扯动,反倒被狄安娜转身摁在水里,啃了一嘴沙子。胖女孩的肥滑大腿掠过他的身体,马锐发现自己的某个地方硬了。就是这时,他想起了岸上的茱莉。

马锐摆脱了狄安娜,起身往沙滩走。看到茱莉和李哥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说着什么,李哥的一条胳膊还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。

马锐想揍人。

晚餐是海鲜烧烤,狄安娜面前,扇贝、生蚝、基围虾的遗体狼藉,茱莉还是没怎么吃,却一杯一杯地喝酒。李哥又把胳膊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,马锐想把扎啤杯子往他脸上摔,攥在半空中许久,却一仰脖将酒灌下肚子。

马锐喝大了。

马锐说,你们知道什么叫自由吗?你们知道当父母的乖孩子的苦吗?

马锐说,你们看过《特立独行的猪》吗?你们知道被别人设置生活的滋味吗?

马锐说,你们他妈的知道凯鲁亚克吸的是哪种大麻吗?你们他妈的知道艾伦·金斯堡的《嚎叫》第一句是什么吗?

你们他妈的什么都不懂,还管我叫小屁孩,我操你们的妈。

这就是马锐最后说的话,说完他就趴桌子上了。

马锐在海里潜水,海水澄澈异常,珊瑚礁色彩斑斓,亮绿的海藻摇曳生姿,游鱼的鳞片清晰可见。马锐看到一双白皙的脚,那双脚的脚趾涂成桃色。他望着那双脚向自己走来,倏然转过身去。那是两条玉雕的小腿,马锐无法形容它们的美,他只想抱住,把灼热的脸贴上去。当他的脸触摸到那双琼脂一样的小腿时,那两条腿却于瞬间变成了美人鱼的模样——他喷涌了。

强光让醒来的马锐睁不开眼,他听到有人在说:“他醒了。”

当他能睁开眼之后,他看到的是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——李哥的胳膊仍然搭在茱莉的肩上,好像他从那个烧烤屋一直搭到了现在。陌生的是,茱莉全身**,两手交叉似乎是很随意地遮挡着羞处。再往下是马锐在梦中触摸到的琼脂一样的小腿,不是美人鱼的形状,马锐确信使自己喷涌的就是它们。

马锐挣扎着坐起来,发现棉被下的自己不着一缕,**冰凉。马锐抬头寻找茱莉的目光,茱莉则迅速逃离了他的注视,摆脱了李哥的手臂,进了洗手间。

李哥坐在床边,青春痘下藏着一种马锐察觉不到的笑。他说:“茱莉是我的女朋友,现在你把她睡了。你说我是该报警呢,还是揍你一顿,或是把你阉了呢?”说最后一句的时候,他手里多了把柳叶小刀。

“你们耍我!”马锐说,“你们他妈的一直在耍我!”

“你说对了,”李哥在手指间转着那把小刀,“我们就是干这个的,不过你认为的‘耍’跟我们的理解不同,在我们看来,这就是在救你。你懂凯鲁亚克是吧,你想追求在路上的感觉是吧,你想活得像个鱼,像个鸟,世界任你飞,任你遨游是吧?告诉你,凯鲁亚克就是个垃圾,是个欠整、欠揍、欠关起来的人渣!跟你说这也没鸟用,我也不想当你的人生导师。说吧,我是报警还是把你阉了呢?”

“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

“有。”李哥说,“把你的钱和信用卡给我就行了。对了,别忘了给我密码。”

李哥临走的时候,拿刀拍了拍马锐的脸:“小屁孩,再见了啊。”

门关上之后,马锐跳下床来。洗手间里空无一人,茱莉当然不会还待在那儿。

马锐翻遍了整个屋子,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双肩包都不见了。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光着屁股在**号啕大哭一场,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哭不出来。

半个小时后,电话铃响,马锐抓起电话,一个陌生的女声对他说,有人给你在前台留了包裹,要不要现在送上来。马锐听见自己说,好。

马锐开了个门缝,把自己的重要器官都挡住,一个包裹从门缝里塞了进来。他关上门,打开包裹,里面有三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、一条**、一条短裤、一件T恤。T恤的款式与茱莉和狄安娜的相同,海蓝色的,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,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——TIME TO GO HOME。

马锐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时间,时间也终于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马锐。

“Time to go home.”马锐说。

现在马锐站在了自己家的楼下,抬头望了望自己卧室的窗户,淡绿色的百叶窗垂下,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。

一分钟后,马锐摁响门铃,江海燕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,把阔别已久、朝思暮想、牵肠挂肚的心肝宝贝搂在怀里,用一位母亲的眼泪为儿子洗尘。马锐也作出积极的回应,在扑进母亲怀里的一刹那打开泪腺的闸,哭得稀里哗啦。

假如马锐只是站在自己家的楼下,抬头望望自己卧室的窗户,然后继续向前,再穿过三个街区,转而向西,再经过两个十字路口,他就会看见一个巨型广告牌,广告牌上的女孩将向他展示安吉丽娜·茱莉似的笑容。而广告牌的对面就是这个城市最负盛名的酒店,酒店里某个豪华的巨大包间里,最尊崇的席位上,他的父亲马林生正在给他的客人们频频敬酒。他的客人们依次为——秃头出租司机、刺青壮汉、大肚子女人、瘦高老者、青春痘李哥、胖乎乎的狄安娜,以及有着一双琼脂玉石般皎洁小腿的茱莉。

(作者注:马林生、马锐这两个人名出自王朔的小说——《我是你爸爸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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