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沉醉东风

第九章 沉醉东风

温泉池固然舒服,若没有他在身边,云韩仙的笑意也没有这么灿烂,身体也没这么轻盈,仿佛……要飞起来。

这是久违的享受,从青丝到脚趾,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被细心呵护,一个做得兴致勃勃,一个闭着眼睛连声哼哼唧唧,相爱的人不必患得患失,不必计较过多,只要在一起,连漫长的寒冬也变得温暖如春。

这是思念已久的感动心情,从分离到相聚,仿佛经过了几个百年,经过一次次轮回的痛苦,一个感情执着深沉,艰难地跋山涉水,一个苦苦等候,在绝望处引吭高歌,唱得苍天无声地哭,难得发了慈悲,佑护有情人终成了眷属。

只要在一起,每一片荆棘背后,必定有繁花似锦,每一次转弯之后,必定是朗朗乾坤。

只要在一起,怨愤不甘无奈悲凄统统烟消云散,岁月跌宕,白云苍狗,不过是挂在那人发梢的一滴露珠。

“累吗?”洗完最后一缕发丝,他长长吁了口气,在她耳边低低地问,她嘴角微微弯起,眼睛都不睁,循着他的气息而至,轻柔堵住他的唇。

他的鼻息陡然粗重,通过相连的小小部位,她能感到他浑身的僵硬和苦苦压抑的痛苦,不由得心中一阵揪疼。

从太平到燕国相隔千里,她在温柔乡里挣扎的时刻,他却一心一意为营救她而奔波。当他到了太平,她不相信自己能够从安王手上逃脱,也不相信他一个大男人会忽视这段经历, 以飞蛾扑火之态向他的方向奔跑,向他昭示自己的爱恋,成全墨征南和玉子奇的野心,也断了安王念想,逼其重振雄风。

阴差阳错,两人竟然能活着在一起,她这才知道,自己的无奈和担心多么可笑,他有着赤子之心,只懂付出,不懂计较和收回。

一笔又一笔的债,她今生该如何还?

时至今日,她依然只有一颗残破的心,依然不知如何报答这深沉如海的感情。

然而,至少她曾经倾尽全力,救起妄图沦陷的心。她定下心神,赶走恍惚中那人无孔不入的影子,用力弯起嘴角,缓缓转身从水中起来,让爱人真正看清楚这久违的身体。

他的表现仍然如她所料,眼睛瞪圆,嘴巴大张,连耳朵根都红了。她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动,朝他大大张开双臂,他的羞涩一如往昔,只觉手大脚大,无处放置,她有些气急,干脆把投怀送抱做到彻底,白蛇一般缠绕上去,一口含住他滚烫的耳垂,轻柔吮吸。

他有种全身几欲炸裂的感觉,用力将她箍在怀里,一声声喃喃地念,“阿懒,我的阿懒……”

毫无征兆地,她的泪簌簌而落,如断线珠。他的眼眶也一阵阵发热,真正相爱的人,只要拥抱着,就已极度满足。

他的坚硬如铁,提醒了她某个事实,即使害怕受伤,她仍然硬着头皮示意他坐在池边,一边亲吻一边剥下他的裤子,眼睛一闭,硬生生坐了上去。

两人同时发出惊呼,他从混沌中惊醒,满脸不敢置信,摸摸她额头的冷汗,只能发出一个单音,“疼,你……疼……”

也许,只有疼痛才能让她回报些许,她仰着头无声地笑,用无比热烈的眼神鼓励他,他脑子一直绷着弦轰然而断,紧紧扣着她的腰,一边亲吻一边释放自己郁积多日的热情。

她在他的攻势里溃不成军,不用再压抑,不用再与情欲抵抗,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。快感潮水般袭来,在濒临没顶的时候,又被他噬咬般的吻拉回,灯火的光同样热烈,跳跃一般扑到她身上,散落在她如缎的发上,发随着他们的动作狂舞,好似流动着粼粼波光。

无论嘶吼还是低吟,她的声音他听来都是天籁,是激**胸怀的魔音,斩断委屈、妒忌、不甘等等种种莫名的情绪,痛痛快快宣泄一场,好好去爱。

他的力气今天出奇地大,吻出奇地狠,每一次挺进,似乎都要贯穿身体,将她劈开,让那些见不得人的心事曝晒,她如何不知道他压抑的苦闷,任凭他如何动作,除了呻吟着配合,别无他话。

他积蓄的精力太多,积压的怨愤太深,而她无以为报,唯有这皮囊而已。

夜,太过漫长,他这场征伐也太过漫长,他尚未离开她的身体,她已精疲力竭,再无法回应,只是眯缝双眼,向他露出浅浅笑容。

身体如何会骗人,如果是以前,她一定千般躲闪,拼命敲他的头,让他赶快离开。只有水乳交融这刻,他才知道她曲意承欢背后的千回百转,才知道自己的妒忌有多深。

“她果然动了心,她怎么会对他动了心,她怎么对得起我……”这些话在他心中雷鸣般响起,震得他的五脏六腑撕裂般地疼,他咬着牙闷头冲刺,恨不得就此与她纠缠至死,看着她熟悉的温柔微笑,原本刻意忽视的事实带着寒光逼至眼前,仿佛一眨眼就能杀人于无形,而胸口一直想压下去的酸疼潮水般涌出,如开闸的洪水,以势不可挡之势袭遍全身。

他低吼一声,在她体内宣泄,随着那灭顶般快乐和痛苦的来临,眼眶火烧火燎,慌乱中一口咬在她肩膀,将泪吞入喉咙。

恍惚中,她似乎听到一句颤声的低语,“不要跟他……忘记他……”正要分辨的时候,他最后的狂乱汹汹而来,她无力支撑,脑中绷紧的弦一松,就此昏沉睡去。他也忙乱紧张多日,就着身体紧密结合的姿势倒下,将她往怀中一紧,鼾声顿起。

铁苍龙似乎早知今晚这轰轰烈烈的场面,早早就和昆仑将军带着暧昧的笑容离开,其他铁卫当然不能跑,暗卫还好说,可苦了铁萁和铁斗两个随侍。两人在门口一站几个时辰,铁萁耳朵又好,里面的动静听得丝毫不漏,一张粉嫩嫩的娃娃脸涨得通红,低着头不停嘀咕,“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……”

铁斗倒是站得犹如劲松,目不斜视,一言不发,他能够想象那个美丽女子如何在墨十三身下呻吟叫喊,笑容如何像花一般开放,也能想象明天墨十三将是怎样餍足的表情,而她又是怎样满足的笑容。

虽然妒忌墨十三的艳福,但他不得不说,两人能劫后重逢,确实是苍天有眼,真好!

他突然想起隐约听说的旧事,不禁在心中苦笑连连,铁苍龙经历的那些,不正是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,而他比铁苍龙幸运,因为有铁苍龙作为前车之鉴,既认为她值得,自己便不会疑虑重重,牺牲她,放弃她,将她逼入绝境,最后懊悔终生。

她的声音真好听,只是渐渐嘶哑,她大病初愈,想必体力已经透支,这样勉力支撑,是不是在担心什么?

是啊,换作任何女子,肯定都会担心。墨十三的深情不假,但这种深情能维持多久,看过人世间男子特别是墨征南的深情和无情,他深知她的惊恐,也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。

她也算是命运多舛,一次次中毒,一次次死里逃生,冰蛇焰蛇和三日醉虽然清除,残留的毒素并不少,当下该好好为她调理身体,让盘古帝国有继承人,也让她的地位更稳固。

百转千回中,他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,带着迷离的微笑看向远方,月儿淡淡,有如她弯弯的眉和眯眯的笑眼,这一次,有他在,红颜决不容许天妒。

太过放任的结果,便是漫无边际的痛。

云韩仙睁开眼睛,正对上一束满是焦虑的目光,微微张嘴,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,而全身如同在火上炙烤,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。

墨十三急得脸涨得通红,将她就势用被子包裹,打横抱出房间,也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,往地毡上一坐,将铁斗熬好的药徐徐灌入。

今日皇宫大宴,铁苍龙本在和他说宴会中要注意的事宜,谁知这扶不起的阿斗听到房间的动静就嗖地一声不见人影,已被他气到没有脾气,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

铁斗见怪不怪,棉帘一掀,又去端了碗大补元气的参汤,等两碗东西喂完,他的药箱也拾掇好了,墨十三将她包紧了些,满脸懊悔之色,小心翼翼地露出她的肩膀,唤铁斗拿药。

屋子里响起几人倒吸冷气的声音,昆仑将军的大嗓门最先响起,“十三啊,婆娘再不对,甩两巴掌就算数,别搞得这样血淋淋的。而且你这婆娘娇滴滴的,别折腾坏了,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!”

不用看,云韩仙就能知道自己身上是怎样凄惨的情形,努力向他挤出笑容,刚想安慰他两句,嘴已被他大手捂住,他深深看进她的眼底,一字一顿道:“阿懒,对不起,我以后不会了。”

从那深沉如墨的眸中,云韩仙看到了小小的自己,青白着一张脸,状若鬼魅。

除了明显的内疚,她还看到了某种不知缘由的坚定,这种坚定的后果,是他浑身隐隐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气势,狠厉、暴虐、咄咄逼人。

他的霸气,她早就领略,这一次,却真正心惊胆寒。他比起当年的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,短短数月,似已脱胎换骨,依恋宠爱依旧,她却已无法再将他当成山林里纯朴的夫君。

他的敏锐,比她更甚,假以时日,定能担当重任。

她仿佛看到并不美好的前景,一腔热血渐渐冷却,不禁为昨日的勉力支撑而暗暗苦笑,太在乎他的结果,自己越来越低,简直低到尘埃里,只想他肆意发泄,原谅她的迷乱,却没想到,命运这样安排,她无力改变,安王百般讨好,她无法视而不见,错,并不在她。而且,她最终艰难地守住了自己的心,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,成全自己无奈的爱情,没有一点对不起他,不该卑微地讨好。

不,她也有错,命运安排他们重逢,她应该教他如何感激,诉说那些日子的思念和绝望,而非将他一腔怒火引到自己身上,造成如此不堪的局面。

她原本是多么桀骜难驯,如何能受得这种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日子?

况且,她相信他们的爱,相信自己的爱,却再不敢相信永恒。

“不要这样看我!”在她炯炯目光中,他有种心事被窥到的慌乱,嘟哝着撤开手掌,将药箱提过来,小心翼翼为她上药,再不敢接触她的视线。

他心中的秘密若被她知道,她肯定要大闹一场,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。

众目睽睽,她颇有几分尴尬,加上心头起伏不定,撇开头不发一言。其余人感到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,纷纷借故退出,铁斗踌躇半晌,觉得这里没有自己的事,刚挪动脚步,墨十三头也不抬道:“阿斗,你来帮阿懒检查一下。”

说着,墨十三信手摸摸她的脑袋,“别怕羞,阿斗早瞧过,以后还要靠他保护你呢!”

铁斗听出端倪,不敢置信地看向墨十三,墨十三并不接触他的目光,手轻抚着她的脸,沉声道:“铁斗,阿懒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,你医术高明,帮我这个忙如何?”

铁斗连忙领命,屋外,铁苍龙连声催促,墨十三似下了重大决心,霍然而起,大步流星而去,把棉帘一掀,脚步却停了下来。

妒火熊熊中,经过一番激烈论辩,脑海里先下手为强之类的观念到底占了上风,墨十三把棉帘一甩,留下余音袅袅,“阿懒,我不会让你失望,你也不要再让我失望!”

她既已回到自己身边,就不能再对那人有半分眷恋,想一想都不行!

他怎能说这种话!云韩仙瞪大了眼睛,不想让逼到眼眶的泪落下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铁斗慢慢起身,一步步走到她身边,用颤抖的手拉开包裹的棉被,又深深吸了口气,强制自己镇定心神,不带任何感情地将药抹在她瘀痕遍布的身体。

药很凉,随着他的动作,她不禁微微颤抖,挣扎着扯被子裹住自己。他制住她的动作,安抚般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,愣怔无语。

昨天还美妙的身体,今日就变成这边凄惨的模样,让他实在心疼。想起昨天在心中许下的誓言,他只觉暗暗好笑,这天大的好运气立刻降临,苍天果然眷顾。

可是,他并没有多大的欢喜,她不是他的,永远也不可能是他的,他的担心和关怀她根本不会在乎,而她在乎的那个,因为她的不忠,就快要将她弃如敝屣。

他也是男人,懂得男人那点小心思,爱是一回事,抢回来是一回事,如有背叛,当然决不原谅,看她这身伤痕就知道,墨十三压抑的怒火当时多旺。

悲哀的是,弃如敝屣,她仍然与他无关,他从头到尾只是可笑的觊觎者,见不得光。

得不到就毁灭,这是国师对他们从小的教育,他突然有种凌虐的快感,一狠心,猛地将被子掀开,将这令他深深心动的身体曝露。他不要变成铁苍龙那样的可怜虫,靠一点可悲的回忆度过余生,如果不能爱上,恨也是一种绝妙的情感,能让他永远活在她心上。

云韩仙惊呼出声,被他点在腋下,根本无力逃脱,只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。铁斗也不多说,手下用了狠劲,将她的身体拨弄来拨弄去,仿佛对待一具尸体。她羞愤欲死,万念俱灰,渐渐退去丝毫没有作用的抵抗,紧咬着下唇,不想示弱于人前。

看到她下唇的丝丝鲜血,铁斗的动作渐渐慢下来,踌躇着伸手,擦去她唇边的鲜红,送到眼下用手指揉搓着,久久地不发一言。

沉默中,心底的魔不知不觉被赶走,万般柔情洪水般涌出。传言中,墨征南也有这样一个女人,热情如火,犟得像牛,不低头,不认输,至死不改,也是因为如此,墨征南才深爱她,直至今日还念念不忘。

这样倔强的女子,如何能忍受墨十三的冷眼和残酷对待?

“你在做什么!”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,两人皆悚然一惊,说时迟那时快,铁斗立刻拜下,“殿下,我刚刚看过,懒夫人的血中余毒未清,还要好好调养。”说着,他把满手血色呈于他眼前。

墨十三本是去参加宴会,走到一半,想起她的惨状,心头如有小鼓在敲,一口气跑回来,见铁斗对着赤身**的人发呆,满心怒火立刻熊熊燃起。

自己的女人,果然还是要自己保护,交给别人就是没好事,忠心耿耿的铁卫也一样!

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呆滞的目光,墨十三心头大恸,狠狠瞪了铁斗一眼,将她打横抱起冲进房间,胡乱为她套上衣裙,又气势汹汹冲出院子。

院门口,铁苍龙一剑横在他面前,冷冷道:“不想生事的把人留下!”

道理谁都懂得,此时云韩仙露面着实大大的不妥,不但会引得安王动用全部力量对付燕使,而且又会招来各路人马的暗算,等于成了众矢之的。

他的回转,早在云韩仙死寂的心中投下惊涛骇浪,她暗暗下定决心,此生欠他良多,除非他放手,她决不相负。

云韩仙挣不脱他的束缚,随之放弃努力,轻柔道:“别担心我,除非你不要我,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!”

墨十三这才想起自己撂下的气话,又急又悔,跺得地面轰隆隆地响,赤红着双眼道:“你怎么能说这种话,我怎么可能不要你!我都说了下次不会那么鲁莽,你信我一次成不成!”

这才是她熟悉的爱人!云韩仙百感交集,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,攀着他的手臂站正,冷笑道:“苍龙,把你的剑收起来,我云韩仙是翡翠朝鼎鼎有名的懒神仙,是蓬莱书院备受尊敬的韩夫子,是墨十三堂堂正正的妻,没什么见不得人!今日若不走出这个院子,我永远没可能加入你们,与十三并肩战斗,你若记得我们的约定,请让开一条路,我会好好走给你看!”

铁苍龙收敛怒容,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,虽然脸色仍然苍白,脖颈间的青色隐隐若现,而且体态无比柔弱,可是,那眸中的光华,当世根本无人能比。

不,曾经有一个女子,也以这样的气势对他说过同样的话,“让开一条路,我会好好走给你看……”他没有让开,而那聪明绝顶的女子终究还是寻到机会走了,只是,从此生死两茫茫。

面前这个女子身上果然流着同样不驯的血液,他在心头悄然叹息,既然上天给自己机会弥补,那就成全她吧,成全她们不屈的梦想。

见铁苍龙默默退开,墨十三大喜过望,将她拦腰抱起,飞身上马,阿懒似乎感受到他的雀跃,撒开蹄子就跑,云韩仙贴在他的胸膛,感受着那如雷的响动,突然泪如泉涌。

到了东门,一行人全数下马,改乘步辇进入,这算翡翠的最高礼节。墨十三一点时间都不浪费,在步辇上一门心思给爱妻整理仪容,忙得不亦乐乎,青丝束好,一直藏着掖着的金步摇也有了用武之地,襦裙下摆整理好,外袍得束紧一些,腰上系上墨玉佩饰,丝履系松一点,省得她老想跑掉。

云韩仙轻柔地笑,为他把散落的发捋好,突然有些懊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动摇,无论他变得怎样,只要爱她的心不变,她就不能放弃。他为她做了那么多,难道一两句话说错就能抵消!

眼看着这两人到皇宫还不忘卿卿我我,后面的铁卫个个气得牙痒,倒是昆仑将军看得眼热,一边走一边冲陪同的官员得意洋洋道:“你们看过这么恩爱的小两口没,我们燕国的男人就是重情重义,哪像你们翡翠人,女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,死了男人还要守节,女人生在翡翠还真倒霉……”

他这边笑得大声,几个不停在心中嘀咕“奸夫**妇”之词的官员则气得满头黑烟,铁苍龙目不斜视,忍笑忍得肚疼,墨十三和云韩仙相视而笑,墨十三将她的手攥进手心,以盟誓般的郑重道:“阿懒,我们以后再不分开!”

云韩仙向他重重点头,一转头,正对上两双愕然的眼睛。

太子亲自出面,在渔阳宫设宴款待燕使一行,为了让燕使有宾至如归之感,渔阳宫全部换成燕人喜爱的白色绫罗,远远看去,整个渔阳宫大殿有如灵堂,只差了正中间的遗像而已。

太子四处巡视一圈,颇为满意,又叮嘱了招福一番,信步出门,远远看到步辇上两人正打情骂俏,连番咒骂燕人是莽夫蛮子,气得就想转身,招福突然向前跨了一步,惊喝一声,“天啊,她没死!”

太子回头一看,和招福面面相觑,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就这样呆立着,燕使到了近前才反应过来。

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两人心中的震撼,招福先回过神来,恭恭敬敬拜下,墨十三连忙扶住,大笑道:“招大人不必多礼,在蓬莱书院的时候劳烦你照顾我们,十三在此谢过!”

太子的目光在云韩仙身上扫过几个来回,确认这人不是替身,喜形于色道:“懒夫人,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,你的毒清了吗?”

他的关怀并没有作假,墨十三一笑泯恩仇,朝他高高抱拳,“太子殿下,咱们又见面了,多谢你的关心,阿懒原来中过毒,可谓百毒不侵!”

太子和招福立刻想清楚前因后果,大叹苍天有眼,面上都有了感慨之色,将两人引入渔阳宫。宾主落座,丝弦之声立刻响起,无非是燕国的迎客调,十分欢快喜气。

太子一落座,立刻召来随侍,在他耳边吩咐几句就打发走了,回头对云韩仙感慨道:“乐乐和小胆子都很关心你,本宫叫人赶紧送信给他们,让大家都高兴高兴。”

云韩仙对墨十三微微一笑,欠身道:“多谢太子殿下的一片卫护之心!”

太子苦笑道:“夫人不必如此,小胆子是本宫看着长大,跟本宫的亲弟弟一般。夫人曾经教过他,若与十三殿下回到燕国,还请看在往日情分,多多关照这些学生才是。”

云韩仙如何听不出太子话中之话,想起曾立志要帮助墨十三和铁苍龙成就的大业,原来的雄心勃勃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,她虽与翡翠没有什么感情,可是,她怎么能忘记这些孩子,他们曾与自己朝夕相处,为了救她一命费尽心机。

他们,也是她的亲人。

见云韩仙满面黯然,沉默不语,太子心头咯噔一声,立刻想到那最坏的可能,一口银牙几乎咬碎,再看墨十三已无法保持平静无波的心情。

他既为燕人,又被墨征南如此看重,定会成为翡翠心腹大患,不如早早除去!

云韩仙捕捉到太子眸子一闪而逝的戾色,猛地回过神来,后悔不迭。时至今日,她与墨十三已是一体,无路可退,现在要担心的并不是和翡翠这些亲人的关系,墨十三根基未稳,如何能在燕国那虎狼之地得以存活,这,才是他们面临最大的问题。

云韩仙拿定主意,轻叹道:“太子殿下不用担心,韩仙本是翡翠人,决不会忘本。只是十三刚认祖归宗,燕国皇室皆是虎视眈眈,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燕国,或者活到回报太子的那一天。”

墨十三如何肯她向人示弱,将一碟小巧玲珑的中州点心推到她面前,瓮声瓮气道:“你说这个做什么,这是男人的事情。”

云韩仙暗暗踢他一脚,看到他装模作样的扭曲表情,忍俊不禁,斜他一眼,专心致志对付点心。她一贯淡漠懒散,太子哪里见过这种妖娆风情,竟愣在当场,想起安王的一番苦恋,暗叹天意弄人。

招福安排妥当,回头正看到一张娇艳的笑脸,不觉心中漏跳了几拍,茫茫然在太子右下方首位坐定,山中那些日子齐齐涌到眼前,即使短暂,却是一段惬意光景,此生唯一的惬意光景。

一生这么长,竟大半被他浪费了,多么无奈。

若不是你们这对奸夫**妇,皇叔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!太子叹息过后,便是满心愤恨,杀机又起,端着酒杯把玩,目光虽落在杯上张牙舞爪的龙纹上,思绪已飘到不知名的地方。

一会,他召来一个内侍问皇上的动静,内侍悄然指了指静思宫的方向,摇摇头迅速退到一旁,太子满心忿恨,手一紧,酒杯立刻有了道裂缝,连忙将酒杯收入袖中,换上笑容。

皇上守着空空****的静思宫已多日,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,他若真不管事,干脆不要当这个皇上,扰乱朝纲,弄到人心惶惶,国将不国!

太子镇定心神,左思右想,朝墨十三举杯笑道:“今日是为诸位接风洗尘,至于国事,十三殿下既不肯与本宫详谈,本宫也乐得清闲。还请诸位贵客不要拘束,翡翠热情好客是出名的,客人吃好喝好,主人才会心安。”

墨十三也不推辞,一饮而尽,招福使个眼色,宴会随着一个清越的歌声悄然开始,漫天绫罗舞起,舞姬从绫罗后踏云而来,犹如仙子下凡,看呆了满场宾客。

众人志不在此,看了个新鲜便来来回回敬酒,酒过三巡,太子朝墨十三打个手势,邀其去渔阳宫的花园走走,墨十三也不推辞,和云韩仙携手而去。

太子一路东拉西扯,从头到尾只有云韩仙一人应付,墨十三听得烦躁,脸色自然不好,太子冷眼看着,新仇旧恨涌上心头,恨不得立刻召人将他斩杀,请出安王等大将,集中全国兵力,和蛮子痛痛快快打一场。

走到僻静处,太子突然轻声道:“十三殿下,本宫与你做笔交易如何?”

“请说!”墨十三气哼哼道。

太子正色道:“本宫愿倾我朝之力助殿下登基,但是殿下必须承诺永不侵犯我翡翠!”

墨十三毫不犹豫道:“那是自然!”

云韩仙瞥了墨十三一眼,沉吟道:“据我所知,太子并无实权,如何助我们成事?”

太子冷冷道:“这个不用你提醒,本宫自然有办法,而今之计,你们速速回去夺权,而本宫的好消息也很快会到。”

云韩仙轻笑出声,“原来是要赶我们走,太子何不直言相告,想必边境压力不小,太子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,想把我们丢到豺狼堆里,缓解翡翠之急。”

太子恼羞成怒,冷笑道:“懒夫人变得倒挺快,人还未出翡翠,心已经向着燕人了,只是墨征南一生自负,只怕未必肯认你这个媳妇,你还是听本宫一句,早些回去,好好坐稳你的位置吧!”

墨十三用力将她按入怀中,仰天笑道:“阿懒,不怕,只要我认你,墨征南那里不用担心!”

太子有些愕然,心头百味杂陈,目光落在脚尖,幽幽道:“也难怪你对墨征南没有敬意,他原本是乌余的仇敌,可怜啊……”

闻言,墨十三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,云韩仙眉头一挑,似笑非笑道:“难道太子也清楚当年之事?”

太子轻叹道:“听说水清秋是被墨征南强夺,水清秋不肯听从,逃回乌余,这才引起墨征南的雷霆之怒,发兵灭了乌余,将水清秋带回燕国。”

太子瞥了墨十三一眼,被那鬼煞般的脸吓得心头一个哆嗦,慨然道:“十三殿下不必多想,认祖归宗是好事,天下只要有权势,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。我们仔细筹划,待你登基之日,我们再去祭奠乌余不屈的魂灵!”

他说得对,不管真相如何,只要有权势,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,不会再和阿懒分开。墨十三似下定决心,朝他伸出大手,太子略有踌躇,接触到那锐利的目光,反射一般将手伸出来,击掌为誓。

云韩仙听在耳中,其实心中另有计较,当年之事,决不是太子轻飘飘几句话就能使翡翠撇清干系,墨十三和墨征南的关系,墨十三心中自有一杆秤称量,容不得他人置喙,死在铁蹄下的乌余人,她不会忘记,墨十三更不会。

她已经预料到墨十三将以怎样惨烈的方式结束盘古大陆多年的分裂,也暗暗期待新秩序的产生,她默默看着身边的两个男子,仿佛想到以后战火纷飞的景象,在心中长长叹息。

事到如今,后退就是死,再无回转可能。

回到宴会,舞姬正跳着山南的蛇舞,个个柔若无骨,状若癫狂,一边舞动一边将五彩斑斓的“蛇皮”蜕下,已脱得近乎**。云韩仙扮成男子时也狂放不羁,在南平河的贵胄府第看过这种露骨的表演,心头怦怦直跳,下意识看向墨十三,却见他含笑看着自己,压低声音啐道:“那么多美女,看我做什么!”

墨十三咧着嘴无声地笑,凑到她耳边道:“我总想看看你吃醋的模样。”

云韩仙脸一红,掩饰般随手抓起一个酒杯,慌慌张张往嘴里送,一杯下肚,微微变了脸色——这酒味她再熟悉不过,是安王特制的天上人间,酿好后放入密闭空间,用应季之花烘培熏制而成,冬季的酒有淡淡的梅香,入口之后极好下咽,且能口鼻留香。

翡翠美酒佳酿众多,惟独这种酒酿制程序繁琐,耗费巨大,产量也少,本不该出现在提倡节俭的皇宫,皇上难道早已不管事了不成,或者短短两天时间,宫中已有巨变?

墨十三刚刚认亲,除了身边几个铁卫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,任何一方都斗不过,为今之计,只有先把这潭水搅得浑浊不堪。既然太子蠢蠢欲动,何不推波助澜,让翡翠大局失控,说不定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有利条件。

她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,轻笑道:“太子殿下,我们不知何时能见到皇上?”她顿了顿,向墨十三递个眼色,正色道:“十三毕竟是带着燕国的国书而来,太子殿下出面并不妥当,有敷衍了事的嫌疑。十三和我生在翡翠长在翡翠,即使敷衍,我们也并无二话,只是燕国皇上脾气暴戾,只怕他不肯答应,太子请仔细斟酌,正事谈好,我们也能早日离开。”

此话一出,歌舞丝弦仿佛被自动隔绝,在座翡翠官员皆变了脸色,众人目光如火,直直投到太子脸上,指望他能好歹给句狠话,将这**裸的威胁挡回去。

只有礼部尚书早知结果如何,在心中叹息连连,自斟自饮。

墨十三心领神会,连声附和道:“太子殿下,你说的话做不得数,如果皇上近日身体有恙,实在不便见人也不要紧,等皇上康复再拜见也不迟。我们对南平河的美景向往已久,上次和招大人游玩过一次,只是时间太短,并不过瘾,这次正好得偿夙愿。”

太子强抑怒火,淡淡斜了招福一眼,招福见自己的重要性得到昭示,心中暗喜,连忙上前招呼,“十三殿下若不嫌弃,招某愿意做个东道。”

太子赔笑道:“殿下真有雅兴,以后由招大人陪同游玩,等本宫见过父皇再作定夺。”

曲终人散,渔阳宫里一片静寂,太子似已喝醉,久久伏于案上,内侍宫女轻手轻脚收拾干净,迅速退去。

高寒山幽灵一般走进来,一步步挪到太子面前跪下,欲言又止,静静等候。太子猛地抬头,目光中一片清明,哪里有半点喝醉的样子,高寒山连忙叩拜道:“殿下,事情已经办好。”

太子死死盯着面前一处酒渍,目光无比迷茫,高寒山心急如焚,压低声音道:“箭在弦上,还请殿下早做决定!”

太子苦笑道:“舅父,这翡翠江山迟早是我的,我是不是操之过急?”

高寒山气得心痛,刚想劝说两句,太子突然咬牙切齿,冷笑而起,“舅父,赶快去把小胆子他们接回来,我要重振翡翠声威,再不受蛮人的气!”

高寒山大喜过望,领命而去。

目送高寒山远走,太子长叹一声,大步流星来到静思宫外,命皇上身边的内侍通报,自己在外徘徊等待。

很快,内侍回复说皇上不肯见,还说静思宫是幽静之所,太子不得入内。

多少年了,这静思宫竟然还进不得!太子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不堪的往事尽数涌上心头,低喝一声,早已待命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冲出来,将内侍迅速拿下,皇上的暗卫立刻发出信号,朝太子齐齐扑来。

来不及了,除了暗卫,皇宫所有侍卫都换成高寒山和樊篱的亲信,暗卫势单力孤,很快束手就擒,而静思宫里的内侍绝大多数早已撤换,外面如此大动静,里面丝毫未见声响。

很快,静思宫寥寥无几的内侍宫女也全部解决,拖出去做皇宫里的花肥,整个静思宫仍然一片静谧,仿佛刚才的血腥从未发生。

皇上在佛堂正静坐念经,看到太子横冲直撞进来,悚然一惊,大喝道:“滚出去,这是你能进的地方么!”

太子微微一怔,急急叩拜道:“儿臣请求父皇出去见见墨十三!”

“又怎么回事!”皇上蹙眉道,“这点事都办不好,真是废物!墨十三一介莽夫,又为女子牵绊,能成什么大气候,你赶紧和招福商议,早早打发他们,边境形势严峻,朝中大臣人心惶惶,你拿出点魄力来,这么软弱怎么做我翡翠皇帝!”

太子不怒反笑,“父皇,您说得轻巧,打发他们,当他们是三岁小孩呢!您可知他们要的是什么,要安王和我朝大将的命,要赔礼道歉,要杀一儆百,要翡翠最先进的冶炼技术和工匠,甚至要我翡翠大好河山!父皇,您老而昏聩,既然知道边境形势严峻,怎么不提拔将领,操练军队,反而放纵那些饕餮,一心整治翡翠的功臣!”

皇上气得浑身颤抖,随手抄起一个砚台砸向太子,太子闪身躲过,咬牙切齿道:“父皇,您既然喜欢这静思宫,干脆就在这里终老算数,不要再祸害翡翠了!”

“反了反了,来人,把太子拿下,胡涂何在,樊篱……”皇上终于醒悟过来,叫得歇斯底里,太子冷笑道:“别叫了,胡大总管早去地府向我母后赎罪,你假仁假义,坏事做尽,今日众叛亲离,也算该得的报应!”

太子说完,扭头就走,皇上眸中一冷,迅速发出袖中箭,太子早有防备,就地一滚,险险避开,侍卫们一拥而上,护卫他离开,皇上追到门口,被几个从天而降的蒙面侍卫团团围住,一番激战后,皇上突然发觉丹田里空空如也,才知早已中招,奋力抵抗一阵,束手就擒。太子远远看着,冷冷道:“好好看着,莫伤他性命。”

“兔崽子,你千万不要落到朕的手里……”皇上被按在地上,仍然骂不绝口,连连以头抢地,头破血流。

太子步出静思宫,回头看着这鬼域一般的深宫,前尘往事在心中激起惊涛骇浪。就为一个可怜的女人,这人造下无数杀孽,自己的娘亲也成了陪葬,红颜果然是祸水,可悲可叹。

“派个懂事的太医过来,把这里封了,今后没有本宫旨意,任何人不得出入!”太子留下斩钉截铁的一句,颓然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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